风景之下的真相——影像艺术家刘雨佳专访
- 发布日期:2024-07-10 作者: 项目案例
黑色海洋 /单频电影 /彩色,有声 /38分35秒38’35” /2016年
悠悠转动的陀螺、诡异暗黑的沙丘、广袤荒野里如蚁虫般渺小的人与机械,这是青年影像艺术家刘雨佳呈现出的影像画面。刘雨佳从艺时间不长,但出手的《终结的进程》、《第三人》和《黑色海洋》等几部影像作品呈现出的巨大异化感都令人印象非常深刻。她的影像无论是聚焦于方寸之地的微型布景,还是放眼于百十公里广阔的荒原,呈现出的场域都有如置身于幽闭孤绝之境。观众仿佛以一种非人类的视角在观察原本寻常的物与景。在她静观凝视的镜头语言下,景、人、物都褪去了惯常的视觉经验,陀螺、蜥蜴仿佛有了精灵般的诡异,陀螺在幽玄静默中旋转独舞、蜥蜴在无序随机中频闪律动。而荒漠里的人又仿若无生命感的机械体一般程序化运动,石油开采现场如同窥视人类在遥远荒芜火星上的工程现场...这种神秘奇特的观影感令人疑惧不安。即使没有一点人为设定的情节和突变的节奏,观众仍然会被悬疑忐忑的情绪牢牢控制,不知道它的下一秒会发生啥。采访安排在她于北京当代唐人艺术中心个展之前进行。同影像风格不同,刘雨佳快人快语,率性爽利。她从上一部作品《黑色海洋》说起,展开了她对影像和风景的独特思考。
刘雨佳:2004年我从川美设计系本科毕业。毕业之后几年去了英国,在伦敦艺术大学传媒学院学习。从英国回来后我工作了三年,然后开始创作。
刘雨佳:其实最初拍过一些照片。那些照片里的场景是我阅读一些小说的过程中根据情节脑补出来的。后来就很单纯的想把小说中感兴趣的情节和场景用摄影机拍出来,所以第一件录像作品就是从一部小说的某个情节出发。当时还画了分镜头剧本,找了演员,在摄影棚里搭建场景进行拍摄。后来再创作,就会更多的思考录像的媒介问题,时间问题,它不是一个“决定性的瞬间”,它的每一帧都在发生明显的变化,是一个不断“生成”的过程,这个不断“生成”,一直在变化的过程就是我感兴趣的。
刘雨佳:它可能跟绘画有更直接的关系,当然也跟我平时的阅读和观影习惯有关。
刘雨佳:现在大家的观看经验都很快速,很难对一件作品投入太多时间。很多电影上千个镜头,甚至几千个镜头快速切换,观众只是被剧情本身牵制着走。我用长镜头时,是想摒弃情节和角色,聚焦于客体与环境,我希望让时间流动起来,让人物、物体、环境相融于一个连续的空间,去维持场景的情绪和感觉,这样你才能去单纯的凝视,进入画面的时间、空间,去思考去想象,而不是等待别人告诉你接下来会发生啥。所以我之前的拍摄,摄影机会一直放在那里拍,我需要一些时间去等很多东西自己发生。
黑色海洋 /单频电影 /彩色,有声 /38分35秒38’35” /2016年
刘雨佳:我在新疆的克拉玛依呆了一个月去拍《黑色海洋》,我对那个地方最深的体验是一种在时间感上的对立与分裂。一方面那里的风景与地貌让你感到时间有很缓慢的累积性特征,它甚至是完全停滞的。但同时你又会看到在这一片风景里,磕头机日复一日的重复运动,工人每天都在机械的忙碌,接送工人的班车一到准点就会结队在公路上行使,所以时间似乎又发生了变化,变得分秒必争,跟高效、巨大的经济利益挂靠在一起。
艺术中国:你的作品中无显著的叙事,但是如果你仔细看里面,它好像有一种“物”的微叙事在里面。
刘雨佳:很难界定“叙事”是什么,这太复杂了。但我想我在努力寻找一种叙述的方式,文字跟画面的一种平行、但又相互打开的方式。这跟我们阅读习惯有关,一方面我们是怎么阅读图像的,另一方面我们又是怎么去阅读文字的,当他们在一起,我们又是怎么去进行想象的。
黑色海洋 /单频电影 /彩色,有声 /38分35秒38’35” /2016年
黑色海洋 /单频电影 /彩色,有声 /38分35秒38’35” /2016年
艺术中国:卡尔维诺的《看不见的城市》讲述了55个虚构的城市,你的影片《黑色海洋》中的城市是具象的,这部书对你有哪些启迪?
刘雨佳:我并不认为在影片里它是一个很“具象”的地方,虽然我在那里呆了一个月,但它对我来说仍然非常“远”,这种远就夹杂着一种模棱两可的空间,一方面我很难真正进一步探索到它,我对它的理解可能是肤浅的,另一方面它似乎又是触手可及的。我想这种距离对我来说就是最合适的进行叙述的距离。《看不见的城市》里马可波罗与忽必烈关于想象中的城市与风景的辩论与诘问很有启发,我最终也使用了这样一种结构,在看似没有紧密关联的一问一答中,很多想象的空间被带了出来。
黑色海洋 /单频电影 /彩色,有声 /38分35秒38’35” /2016年
刘雨佳:我前面提到的图像跟文字的一种平行又相互打开的关系大概就是这样,它们之间需要有一些隐秘的关联,还要有合适的间隙,这个间隙就应该进入,能打开想象的空间。这些图像本身当然有一个现实的来源,但需要让它产生另一个纬度,而不是直接去描述一个特别实在特别具体的地方。
刘雨佳:我带了一个摄影师,一个助手,在11月初去新疆克拉玛依拍摄的。前后大概有一个月。每天一早开车出去拍,天黑才回住处。在有一个大方向的前提下,很多时候都是偶然、随机的拍摄,撞到什么就拍什么。有很多调整,也有很多意想不到的惊喜。
艺术中国:之前你的作品都是很微观、很抽象性的题材,但《黑色海洋》是一部大场景和现实人有关的作品,拍这部片子你更关注什么?
刘雨佳:我可能更感兴趣的是人与风景的关系。“风景“是一个很复杂的概念。如果它只是荒芜的沙漠、戈壁,山丘,它只是一种天然存在的自然,并不能成为一种风景。它需要“人“这样一个纬度在里面,即人的生产实践活动而形成的“第二自然”才有机会成为风景。在我拍摄的地方,人都穿着统一的工服,人与机器、动物都被编排了序号,它们被淹没在一大片的人造风景与自然之下,你可能看到镜头里的人都是像小蚂蚁剪影一般的存在,甚至人本身在自己所建造的风景里也是多余的。我曾了解到一些观众和媒体的解读,比如他们把它跟污染、能源和工业关联在一起,这些联想都是可以的,但是我的出发点其实是人与风景的关系。
艺术中国:这些工人在你的文字描述里面叫“功能化的生命”,怎么理解这句话?
刘雨佳:如果镜头对准某个人的脸,身体,以及他们的日常生活,他们可能是有血有肉有情感的个体。但放在那片广袤的风景里,他们会和那一片密密麻麻的“磕头机”很相似,每天机械的重复一样的动作。
艺术中国:感觉这和我们所谓“美好的世界”正相反的一个很异化很荒凉的世界。
刘雨佳:它对我来说是一个很中性的存在,很难说它是美好的或者是暗黑的。它肯定和我身处的世界不一样,不同的人观看同一个图像,体验肯定是不一样的,影片能提供一个入口让人进入就足够了。
艺术中国:《第三人》聚焦在沙丘这一微缩景观上。里面蜥蜴、玩具飞机会随机的出现一些动作,有一种幽闭诡异的气氛,这部片子是怎么拍摄的?
刘雨佳:我拍那件作品时,用泡沫、沙、土以及一些道具做了一个5米X5米(25平米)的布景,然后在影棚里拍摄。那次算是一次尝试吧,就是想看看偶然性在作品里是怎么呈现的。比如拍人的时候,我能告诉他怎么演。但是动物,我是没有很好的方法去导演它的,我只能让摄影师一直拿着镜头跟着它拍。飞机特别小,只能控制让它动或停,很难准确控制。片子也没有脚本。
艺术中国:土丘悬崖不像自然形状的山,看上去仿佛外星世界一般,这是设计的景观吗?
刘雨佳:我根据山水画做一些分镜头图的设计。那里面的山都是用泡沫做的,没有用真的石头。摄影棚有一些制景的工人,我就跟他们一起做,完成一个25平米的小环境出来。离地面有一米高,上面全是土,然后把一些东西搬上去再摆放。
单频高清录像,彩色,有声/5分19秒/2013 /改编自阿兰•罗伯特•戈里耶小说《欲念浮动》
艺术中国:从《光》、《终结的进程》、《第三人》到《黑色海洋》,你的影片越来越倾向风景感,转折点是从哪部片子开始的?
刘雨佳:拍完《第三人》后,我很想去一个真实的、有不一样的风景或者说完全有别于大城市这种生存环境的地方。然后就有了《黑色海洋》,我最近对“风景”这个概念还蛮感兴趣的。
刘雨佳:我现在在做一个跟海滩有关的作品。海滩是一个很特殊的地理位置。它作为一个地理空间,既不是海洋也不是陆地,而是处于两者之间的边界地带。而人在这个空间中,他既不是在家里的隐秘状态,也不在工作状态。它是一个可以群体身体,但同时又不会感觉尴尬的公共空间。
刘雨佳:目前来说,想在这个线索上再进一步做下去,它很有意思,它跟我们的生存环境、记忆、跟权利,跟政治都有很复杂的关系。
艺术中国:现在以风景为主题创作的作品非常多,它的内涵和外延已经不是我们传统意义上的风景了。
刘雨佳:是的,这里面有风景跟山水、跟自然的区别。它一种原因是我们大家可以凝视的对象,人类活动的一个昂贵背景。同时它也影响了我们的文化,甚至可能会改变历史。如果你说你正在眺望一片风景,将很难推测你具体在看什么,所以它是一个很抽象的词。我最近看美国学者米切尔的一本书《风景与权利》,里面有一部分印象非常深刻,作者将风景当作一个调动政治热情、用于记忆缺失和记忆擦除的地方加以研究,一个用“自然的美丽“来掩盖过去遮蔽历史的场所。当巴勒斯坦人回忆孩童时期参加的以色列的植树活动时,他认为一片森林比一片因牧羊而变秃的小山丘更加美丽,但是他们并不知道这些树的意义何在。人们很难知道以色列新的森林往往掩盖了巴勒斯坦人的居住痕迹,他们甚至不知道森林覆盖的并不是沙漠,而是种植的橄榄树和乡间的村庄。所以我们成人很难想象我们眺望的风景的框架是如何被精心打造的,也特别难找到这一片风景之下的真相,它可能跟真实很远。
刘雨佳:所有东西都饱含着意识形态,但它并不是出发点,也不是目的地。我更感兴趣的是,这个关系是怎么产生的,展现这样的一个过程是我创作的出发点,而不是直接去说明。我觉得艺术最重要的是要去触发一些思考。
艺术中国:感觉你不像很多青年艺术家那样从个体的经验和感受出发,你选择的风景概念具有公共性,人类永恒性的话题。
刘雨佳:公共性的话题同样是需要从个体的经验和感受出发,这样才会尽可能真实。在处理它的时候肯定会加入自己的体验。比如我在沙漠拍摄的时候,曾写过一段文字,大概是“寂静在这里成为可见之物。“那就是我当时一个很切身的感受。
刘雨佳:我拍《黑色海洋》的时候是用索尼A7s2,很小型的一个家用摄像机。因为你要旅行,去很远的地方,肯定会用一些轻便的机器。以前在影棚里,我用过RED,阿莱这种比较笨重的机器。后来我觉得器材、画质也不那么重要了。
刘雨佳:现在最普通的家用相机都能拍出4K的画质,还是要看你的项目,比如说有的项目它的确需要,就会用贵一点的摄影机。不需要的就不用,现在倾向用一种很经济的方式去做。
刘雨佳:以前都是租影棚,一天租金都要2000以上,还不算摄影器材的租赁。所以我都尽力在一天内拍完,费用很高,拍的也很匆忙。从15年开始我就不用这种方式了,我觉得那种方式更适合在有一个明确的脚本下高效的完成。我还是更喜欢去到一个地方,用更长时间去感受,慢慢地去做去调整。
艺术中国:我感觉你的音乐也是精心设计的,情境感非常强。是聘请专业音乐人制作的?
刘雨佳:我有固定合作的音乐人,比如上一部片子我首次跟一个伦敦的音乐人合作,感觉很棒。接下来我可能更多的是会用到现场录音,画外音这种方式。
刘雨佳:以前我拍片子现场人数还蛮多的,有一个团队。现在比较简化,最多带个摄影师,或者助手。
刘雨佳:大量的时间在阅读和思考,很多时候直觉是从知识储备里来的,不是简单的灵光一现。我也不太可能每时每刻都在拍,可能一年最多也就完成一个片子。但如果我去到一个地方,我就花很多时间去感受,那一段时间就集中做那一件事。
(采访人:刘鹏飞 / 受访人:刘雨佳 / 文字整理:刘鹏飞、刘雨佳、付文韬 / 图片:刘雨佳)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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